申江客：康老师您好，刚刚开学我就找您实在事出有因。最近“澎湃新闻”揭露了多起硕士学位论文抄袭事件，哗然，后果严重。研究生本人被撤销学位，导师也受到严厉程度不一的处分。我已经硕士研究生二年级了，也要进入开题、论文写作阶段了。如何避免出现抄袭的情况，还请您指点一二！
康桥生：首先我觉得你的态度非常好。从你的问题中可以看出，你主观上并不想抄袭，你担心的是自己的论文由于不懂学术规范，在客观上形成了抄袭的现象。就这点而言，即便你将来被举报论文抄袭，还是和“澎湃新闻”上所揭露的那几篇抄袭论文有着质的差异。那几篇论文，主观恶意非常明显。为什么这么说？我们虽然在写论文的时候可能会撞题，但由于每个人写作的风格，具体到用语、标点习惯不同，很难形成重复率较高的两篇论文。这种所谓的重复率较高，不仅指的是业界的百分之四十的红线，而且，这个数值可以很低，比如百分之十。我可以说个故事。有一次我给某个刊物，人家没过几天给我回信，表示录用。但信中说，我的文章的重复率是百分之十二，超过了他们刊物百分之十的红线。可是为什么还是录用了呢？因为他们一看，原来和我的论文重复的，是我的博士论文。这个故事其实说明很多问题，在此与我们的问题相关，就是，即便从自己的博士论文中摘录出部分内容发表，这个重复率也可能比较低，因为你总归会按照新的论文的格局进行修改。所以，如果重复率高到百分之四十以上，遣词造句也严重一致，那大概逃不了故意抄袭的的。
康桥生：从技术上讲，的确可以避免，使你安全过关。你可以事先针对重复的地方进行细节性修改。比如，如果有的人抄了研究冯友兰的论文，他通过将“冯友兰”变为“冯先生”、“冯芝生”等同义词降低重复率。我还知道研究生中有一些逃避检测的“法宝”，比如递交检测的论文和参加答辩的论文根本不是同一篇论文。有的同学甚至把日记递交重复率检测，那自然很难重复。注意，我这不是教你诈。我相信对于这个漏洞，管理层很快就会出台措施弥补的。事实上，这个“法宝”也有失灵的时候。我就知道曾经有个学生摘录了几万字的百度新闻充作哲学论文参加重复率检测，以为领域不同，重复率就不会出现了。不料检测软件是不管专业领域的，而且首先以互联网当做资源库。这位同学瞬间就被揪出。延期一年答辩。
康桥生：我的话还没说完。通过技术性处理避免较高重复率，客观上没问题，但也许有两点需要指出：第一点，这样一来，表面上他们能够安全的逃避重复率检测软件的检测，实际上问问他们的内心，还是抄袭了的。心安吗？我觉得不会。如果心安了，这样的人本身也就不值得多说了。老话说“不做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还是有道理的。“澎湃新闻”上那些被揭露的抄袭事件，我想当事学生总是在担忧被揭露的那一天的到来。在某种意义上，“澎湃新闻”反而解放了他们，让他们从今往后能够睡个安稳觉。第二点，严重的是，盲审的专家和答辩的专家，特别是自己的导师，不会那么容易被。对了，我知道你们要和我说，东北师范大学的抄袭事件了。师兄弟，同一个导师，论文几乎一模一样！难道他们的导师，答辩专家都瞎了吗？其实，对于这个新闻，我也和朋友们交流过。也许是《基本演绎法》看多了，我觉得剧情会出现反转。因为，难道真的有这样蠢的抄袭者，抄袭自己的师兄？你们要知道，在这件事中，至少有四个环节没有发挥作用，而这是很难想象的。这些环节全部失灵的情况真的比买彩票中还难。
康桥生：没问题。第一个环节自然是自己的导师。导师基本上对自己的学生写什么内容，以前谁写过了如指掌。除非这个导师真的尸位素餐了。第二个环节是重复率检测。好吧，这个可以通过时间规避。就是说，抄袭的论文检测的时候被抄袭的论文还没有进入数据库，那自然不会撞车。但反过来想想，没进入数据库的论文你如何获得？不是更难吗？所以这一环虽然可以作假，但还是一个障碍，不大容易跨过。第三个环节是校内的专业点专家小组。什么意思？甲老师的学生并不是完全由甲老师一个人指导的，在开题的时候，与甲老师同专业的同事也会出谋划策。第四个环节是，同专业的其他研究生同学。因为在开题、答辩的时候，我们是要求本专业所有学生一起参加旁听的，那么，其他学生当然知道什么题目谁谁谁已经做过了，而谁谁谁居然也在做这个题目，不是抄袭是什么？
康桥生：我懂你的意思。那就是甲老师的同事，抄袭者的同学、，明知这位学生抄袭了，还故意视而不见，等他论文答辩完成，进入数据库，如山，然后收网。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学界，我们的教育……我不想多说了，因为我觉得不会发生这种腹黑的状况。我只能说你《甄嬛传》看多了。需要补充的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在东北师范大学抄袭事件中，我没有把盲审的专家看做一个环节。因为盲审专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机抽取的。你不能确保两篇不同年份的论文落到了同一个人手里。
康桥生：各个学校不一样。就我们学校而言，外在程序上，等你该上的课上了，该交的作业交了，在研究生二年级下半学期，就可以进入论文写作阶段了。第一步是开题，然后是你们自己写作，然后是预答辩，这是研究生三年级第一学期末的事情，再过两到三个月，进入正式答辩。在完成预答辩、进入正式答辩之前，还有两个环节：重复率检测以及盲审。
康桥生：我理解你的抱怨。开题的重要意义以后有机会再说。今天主要谈与避免抄袭相关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看，开题的意义何在？它的意义就在于，通过文献检索，形成综述，知道关于你要做的课题以前已经有哪些人做过了。听懂了吗？综述本身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避免无意抄袭的环节！也就是说，如果你是认真做综述的，那么，所谓的主观上不想抄袭，客观上抄袭了的现象基本不会发生。因为你知道什么观点别人已经说了，自己就没必要再说。你知道哪些表达曾经见到过，那就努力避免。如果不知道，那只能说明你读文献不全面，不仔细。那就不是合格的开题，你没资格进入写作阶段。
康桥生：结论不易下。也许关于抄袭，版权法里会有严格的，你可以去看。不过我从自己所受的学术训练的角度和你说一些经验——当然，你知道我从事这行差不多要二十年了。——就我理解，你所说的那些情况也需要具体分析，如果你们在使用那些材料时明确指出它们的出处，那就不算抄袭。我在研究胡适时，也曾发现别人的著作中有很好的关于胡适的材料，但我读《胡适全集》时没有注意到，我就老老实实点明是引自他人的论文。但是，引用别人的观点的情况就复杂了。如果你的文章本身就在证明这个观点，而你的证明和别人的证明大同小异，而你又是知道那篇文章的，那么，也许即便你注明观点的出处了，你也只是在抄袭的，实际上还是抄袭了。也许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有一个更加严重的说法：重复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你的工作白做了。除非你引用别人的观点的目的是用它来支撑自己的更深层次的、更高一级的观点。
康桥生：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但早已形成规范。对于论文而言，主要是在注释中表明。对于著作而言，除了可以在注释中表明之外，对于那些帮助自己论文形成的人，可以在前言后记中点明。国外的著作有一页叫acknowledgment，就是专门干这事的。这一项为什么很重要？绝不是如前一阵“澎湃新闻”上某篇文章中某位教授所说，是写不出论文硬凑字数，——不是的，这是基本的学术规范，一种非客套意义上的学术规范，甚至可以由此避免抄袭的。在此我可以说个典故，一个可以入学术史的典故，但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位知名国际学者提出过“幽暗意识”之类的观点。然后，有一天我由于某种缘故接触到一位美国学者的论文，他抱怨这位学者用了他的观点而不和他说（这两个人是朋友）。美国学者很客气，没说抄袭之类的话。我想，如果那位学者在什么地方感谢他一下，就不会出现这种抱怨了。要知道，这种抱怨可大可小。说小了是抱怨，说大了不就是抄袭吗？一种最聪明的抄袭。而那位学者最著名的就是“幽暗意识”的提法了！如果它是源自别人的，那对他、对读者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康桥生：这种话都是以讹传讹。文字工作者也因此被看不起。注意，古语中的“抄”指的是抄袭吗？要知道，用计算机写作也是新近十多年的事情。在我做学生的时候，老先生依然鼓励我们用文摘卡抄书。这算不算“抄”？更要命的是，这句古话里还有“会抄”之类的字样，这都是遁词。遵守学术规范的抄当然是“会抄”。可是，所谓的“会抄”难道是鼓励你们巧妙的抄袭？在现代信息技术越来越发达、人民群众的眼睛越来越雪亮的今天，再巧妙的抄袭都会无所遁形。
康桥生：完全不必。客观的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甚至在我看来，重复率检测这一环完全没有必要。它其实是以技术性的手段防范抄袭，激发的却是研究者、学生的抄袭。这令我想起《庄子》里面的一句话：“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一旦想到用重复率检测软件自己过关，很可能当事人本人已经动了歪念。老实说，我们做学生的时候，一方面是没有这种技术，另一方面，也从来不去动抄袭的歪脑筋，甚至会觉得和别人一样是对自己的一种。是的，一种。一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说到这里，也许涉及到了问题的更深层次的东西：为什么现在好像抄袭越来越严重？一方面是技术的发达，给与了我们简捷的揭露抄袭的手段；另一方面，对学术没有虔诚，整个社会的浮躁，急功近利，甚至有的名人、师长的抄袭现象没有得到惩罚，上梁不正下梁歪，十多年前的大学扩招，等等，都是重要的原因。而这些，绝不是技术性的学术规范所能。也许，学术规范的巧妙使用还让名利获得了规避抄袭之名的法宝。这一切，在何方？也许我只能对你说，抄袭或者不抄袭，在你自己的脚下。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哪一条更好，只要天知道。请原谅我的悲观。因为我见过更大更严重的抄袭没有被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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