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平米的书房内,生端坐桌前,埋头看书。“呲”的一声,火柴棒、火柴盒摩擦的声音响了,生点燃一根香烟。缭绕的白色烟雾,在屋内打转散开。
这是父亲留给朱子宏印象最深的场景。多年以后,犹在昨日。如今,父亲生前读书、散步的照片,保存在他的黑色手机里。
2019年3月8日,88岁的生在家中遽然辞世。生前,他是一名哲学家,曾任大学哲学系主任、党总支。
“有真知,唯求大道立;无永寿,常念诸德生。”改自1988级学生送来的挽联,写在黑色布条上,从门楣垂落到地面。阳光斜照挽联,在门厅前,拉出一条笔直的长影。
生哈哈大笑:“海涛,你要是不讲,我还以为我说的是标准普通线多年后,年过六旬的胡海涛清晰记得读本科时的这一幕。胡海涛1979年入读北大哲学系,当时,生是哲学系副主任。
副主任口音浓重。学生们记得,他把“这个观点是错的”读成“这郭观丁似醋滴”,把“反”念成“泛”, “像外语一样。”
1931年,生出生于江苏武进。高中毕业后,在本地农村小学当了两年教员,20岁赴南京大学读哲学。后来,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生入读北大哲学系,1956年夏研究生毕业后,留系任教。
在湖光塔影的北大校园,生度过数十年教书生涯。1978年,也就是“”结束后两年,生接任北大哲学系副主任及党总支副,后转任正职,一干就是15年。
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哲学动态》编审李登贵,是生的学生。33年前,在重庆举办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李登贵第一次见到生。他记得,当时的生脸色疲惫,但面容清矍,“眼里噙着书生的睿智”。
与一些按部就班的发言不同,生那种“略显讥诮的疑问,只有寥寥数字,却能一个似是而非的论断”。李登贵由此下定决心,报考北大研究生,投奔生门下。
1989年,李登贵参加考试。还没等到录取通知书下发,他就赶往,拜访生。在哲学系主任办公室里,生手捏一根烟卷,打量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
李登贵事先打好的腹稿全忘了。他向生:自己是,想找个好老师,尔后陷入沉默。生笑笑,说:“你回去吧,复试就不用来了,等通知。”
胡海涛记得,读本科时,同学都爱选生的课。生授课逻辑缜密,常常脱稿,时而基调沉稳,时或澎湃。他曾穿白衬衫、黑裤子,“背着手给我们”。
“有些老师上课是在描述别人的思想。朱老师也研究,但同时,还阐发自己的创造性思想。”胡海涛说,“所以我们觉得,朱老师是真正的哲学家。”
学生眼中的哲学家,对他们课业要求颇严。1981年放寒假前,胡海涛曾因贪玩,一夜赶4篇作业,其中就包括生布置的一篇。
“胡海涛,你的作业交来了哈。怎么这么潦草啊?龙飞凤舞的。”第二天,生问道。胡海涛赶忙解释,是自己字写得难看。
学习哲学是偶然之举。他在著作《燕园沉思》中,自己是因高中老师讲到王阳明的“不在此山中,焉知此花红”,而对哲学产生兴趣。后来,在大学入学志愿表上,他未经深思熟虑,就填写了哲学系。
朱子宏记得,父亲书桌曾摆放一本黑格尔的《小逻辑》。他翻开书,看到书内写满批注,密密麻麻,有如蚁行。
生女儿朱丹今,小学时就替父亲手抄哲学文稿。那时她看不懂,便和母亲一起开父亲玩笑:“瞎写的什么呀!”每到这时,生便笑笑说,你们不懂。
多年来,总有人慕名给生寄来信件,向他请教哲学问题。纵使素不相识,生也一一给他们回信。
在朱丹今印象里,父亲平日少言寡语,谈起哲学才兴奋。2015年妻子去世后,他一度神情,只有和朋友聊到哲学时,才眉飞色舞,讲个不停。
“在那个不好表述的年代,哲学系的学识才华几乎集中在哲学史领域,旨在解说别人思想。”李晨阳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但朱老师的真正兴趣在哲学,他希望学生学习经典,发展自己的思想。”
“学者要把自己成一个无畏追求真理的人。”在《燕园沉思》里,生说。他把“为学先为人”奉为圭臬,李登贵已记不清,老师多少次和他提起这句话了。
朱丹今的手机里,保存了父亲一张书法作品。那是2016年在美国,朋友邀生题字,他提笔运力,不假思索。墨迹行走勾连,红色的竖格纸出现五个字——“为学先为人”。
学生们眼中,生是谦谦君子。讨论哲学时,他从不直接说别人有错,而是举例阐述自己观点,“不会跳起来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
按生,接管北大哲学系后,他的工作重点有两项:一是尽可能使哲学系安定团结,二是促进学术正常化。为此,他弥缝补苴,被人戏称为“八级泥瓦匠”。有系里老师抱着材料到他家抱怨职称问题,他不打断,“很耐心听他讲完”。
此类政工工作,分散了生从事学术研究的精力。亲友说,长期失眠的他,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把自己关在书房,边抽烟边读书。
任教北大数十年,生三度落选博士生导师名单。多位知情人称,这是种种复杂的现实原因导致的。妻子感到不平,“一提起就生气”。但生只是笑笑,不接茬,也不解释。
近1米长的三屉木桌,摆放一个黑色茶杯和金属眼镜。红黑两色的笔,覆盖在摊开的几页文稿上。桌子一角,十册《张世英文集》摞在一起,桌前是发须尽白的生,他低头佝偻着腰,捧书而读。
自1997年退休后,这成了生的常态。朱子宏说,父亲无特殊嗜好,唯爱读书。他也锻炼,但常常只到小区或周边公园散散步,还是在家人催促下才这么做。
生爱书成性。家里书房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堆叠摆放他的哲学书籍。小时候,朱丹今姐弟常和母亲一起整理父亲的图书。“衣鱼”——一种书里的虫子常爬出来,吓人一跳。
学一线退隐后,生依然忙碌。学术、会议他仍参加,有哲学约稿,他也不。直至年近七旬,才渐渐得闲。
他的学生形容,朱门师生交往平淡如水。生“不擅交际应酬”,师生之间,很少请客吃饭,与同事、学生聚在一起时,生也从酒,“不会这一套”。
但与学生家人在一块儿,生经常谈起。“他关心现实问题,充满。”一次,生曾对学生表示,社会不能没有主流声音。但如果只有一种声音的话,就可能出问题。
李登贵觉得,受过哲学熏陶的生,兼具中国传统知识的家国情怀。胡海涛则说,“朱老师要求我们关注社会重大议题,认为这是哲学的。”
晚年的生,依然喜静不喜动。因母亲去世,原本一天半包烟的习惯早已戒掉。他喜欢自己做饭,爱吃红烧肉,拿手菜则是烧茄子。
八十来岁的他还爱看球。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他熬夜看了两场比赛。朱子宏记得父亲在电视机前看到进球时,会高兴地叫上一声。
年岁渐增,生在子女、学生的催促下继续写书。他在泛黄的笔记本上,用黑色笔写下名为“思辨随想录”的提纲,又用红笔涂改,记录自己的求学经历及思考过程。
这天上午,到天津出差的朱子宏和父亲视频通话。电话里,他劝生多晒太阳,出去运动,生电话里连说“好”。
就在中午,身体一向健朗的生,在家里无疾而终。朱子宏原计划五一假期带他到海南游玩一阵,如今已不能实现。
生辞世后,学生闵惠泉写了一副挽联。20个圆珠笔写就的字,分两行排列在白纸上,落款日期是生去世后的第五天。圣艾斯特莱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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